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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综合信息] 遂州八记(系列)——江南归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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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0-2-4 17:16:36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江南归船
  
  文/唐毅
  一
  一直很仰慕唐诗、宋词、元曲的神韵,及至明清的小品,也是喜爱有加。漫游其间,便常常觉得,那是一片瀚海,是一片永无彼岸的瀚海。
  这是一个还算暖和的冬天,一纸调令,素昧平生的遂宁成了我的又一个家乡。想想也好,我知道这里有一个张问陶,是饮誉清代诗坛一代大家,能够去他的故乡工作,正好去看看这位性灵派诗人留下的遗迹。
  可是,我去图书馆一查资料,有关张问陶的记载却少得可怜,好不容易找到一点,也是简单得已经不能再简单的。看来,我只能从《船山诗草》的只言片语中,去探究这位诗人的一生了。
  公元1764年5月,时任山东馆陶县令的张顾鉴在书房焦急地等待。那天的天气大概不错,可张顾鉴心情好又不好,夫人即将临盆,佣人忙进忙出,洋洋喜气中夹杂着一丝隐隐的不安。
  不一会儿,下人来报:“恭喜老爷,夫人又生了个公子!”
  张顾鉴闻言,那一丝隐隐的不安早已散尽,满面含笑。对于一个在异地为官者,又在异地得子,馆陶县真是给他太多了,多得无以为报。略一沉吟,张顾鉴便决定为这个孩子取名“问陶——张问陶”,记下这个不应该忘记的地方。
  或许,连张顾鉴也没有想到,张问陶这个名字日后会流传百年,光耀文史。
  张问陶,字仲冶,一字柳门,又字乐祖,号船山。不知出生于世代书香名宦之家,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。其高祖鹏翮,清康熙、雍正两代名臣,曾官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。曾祖懋诚,曾官通政使。祖勤望,曾任山东知府。而张问陶之号“船山”,则与四川老家遂宁有关。遂宁城西有一座山,就叫做船山。
  余生也晚,船山先生刚好“先生”我两百年。我不知道,是张顾鉴由儿子想到了故乡,从小就让他认祖归宗,还是张问陶长成后为纪念祖籍,把自己的“名号”同故乡的一座山峰紧密相连。
  为了写这篇文章,我打起行囊,去了遂宁柏竹沟。这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内涵的名字,像我们广大的乡村一样,一处地名,不过是一个符号,不过是便于语言交流的称谓而已。且看,豆荚正长着身子,需要补给;玉米已经扬花,需要挂苞前最后一次施肥……乡民太忙,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地名耽误半天。
  不过,柏竹沟现在的名字好听多了,那就是今天的翰林村。毫无疑问,这个名字与张家的几代翰林不无关系。
  可惜,我走的这条小路,张问陶童年时候没有走过。他童年的脚步走在山东馆陶县衙的青石板上,当他踏上这条小路时,已经是一位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少年了。但是,养成张问陶诗歌异常气质的,还是钟灵毓秀的故乡山水。如果没有故乡的滋养,他也许不会成为“大清朝两百年来蜀中诗人之冠”。
  这一年,少年张问陶回到故里,一为省亲,一为读书。乍见故乡,多少次梦里亲近过的故土就在眼前,张问陶的心情该是复杂又充满感动的。
  从少年到青年,张问陶在成长的同时,学业精进,足迹遍及遂宁的山山水水。读书人看山看水,可不能白看,看了,总得留下一点什么。何况,张问陶不但会做诗,还写得一手好字,其书法险劲放野,别具一格。而且丹青也不错,画近徐青藤,不经意处有天趣,山水花鸟皆善,尤以墨猴最佳。于是,山水入诗,风物入画,遂宁留下了张问陶颇多题咏和画作。
  可是,才华横溢的张问陶,几番往返于遂宁、京城之后,于1790年4月考中进士,历经风雨,最后客死苏州。
  近年来,遂宁人一说起张问陶便生出无限钦敬,好像原先早已有之的城西船山,也是因他而名的。我把遂宁人的这种很是微妙的感情称作“招魂”——为张问陶招魂!这么多年来,遂宁人似乎一直站在涪江边遥望、等待,等待一只江南归船。可是,空空的码头上,帆影往来不断,只是从船上下来的,没有风尘仆仆的诗人!
  二
  其实,张问陶一生坎坷,运气并不怎么好。
  童年时代的张问陶不外幼承庭训,聪慧异常,这里就不多说了。在他的少年时代,随着父亲张顾鉴几度升迁,从均州到荆州,从黄州到汉阳。乾隆四十三年(1778),张顾鉴做了云南开化知府,却因荆州一桩旧案牵连去职,赔尽了家产,连住房也被豪吏夺去,一家人的生活顿时陷入了困境,常常奔走告贷,“恒数日不举火”。
  乾隆五十三年(1788)三月,24岁的张问陶赴京师参加顺天乡试中榜。这一期间,他吟兴甚豪,每到一地必有一诗,或凭吊古迹,或流连风景,寄词壮采,显示出卓绝的才华。五十五年四月举进士,授翰林院“庶吉士”。官虽不大,但仕途将从这里开始。
  遂宁又出了一位翰林,是值得写上一笔的。不过,研究张问陶,很多人并没有在意他的官阶,实际上他官做到头也没有做大。大家所看重的,还是他留给我们的洋洋二十卷《船山诗草》。
  细细数来,张问陶做过的官还真不少:翰林院检讨、江南道监察御史,还曾奉派巡视北京南城。但就最高地方行政长官,也不过山东莱州知府。张问陶赴任后,即深入所辖七邑了解民情,清理积案,考试童生,奖掖后进。他为官清正廉明,审理案件及时,且不徇情枉法,深得民心。
  外放做官,虽远离京城,张问陶却并不感到寂寞。在翰林同年中,石韫玉、洪亮吉等名士与他联系不断,常在书信中唱和,或谈诗论画,并对他推崇有加。值得特别一提的是他的《论文八首》和《论诗十二绝句》,确立了张氏诗歌的理论体系。他主张抒写性情,强调独立,反对摹拟。
  在中国历史上,诗画兼工者不少,我最欣赏的,一是王维,另一个就是张问陶了。他以诗人兼画家的手法描绘名山胜迹,读来别有一番境界。
  这时,随园老人袁枚正在写作《随园诗话》。
  在《随园诗话》里,我们领略到了袁枚娓娓道来的优雅笔致。说到张问陶,袁枚倍加赞赏,一则是张问陶的诗的确做得好,一则他与张家是世交。为此,袁枚还写了一封信给张问陶,忆及当年有位诗友名叫张顾鉴的,怀疑与他有关。张问陶赓即回信,告知那是他的父亲。袁枚十分高兴,又在信中说:“平生不喜佛法,独于‘因缘’二字信之为最真。”
  谁都知道,袁枚不是一般的读书人,乃是当时的文苑领袖、诗坛泰斗。他如此不厌其烦地向读者推荐张问陶,自然会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。而且袁枚有的话还说得比较过头,如:“所以老而不死,以未读君诗耳!”可见袁枚之钦挹张问陶,还是为其作品所感染,忘年之交的友谊倒在其次了。
  张问陶自幼家境贫困,又长期飘零,对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有所了解,《船山诗草》中不乏反映下层民众的佳作。此前,他的《宝鸡题壁十八首》本已传扬天下,再经袁枚这么一鼓捣,诗名更盛。有清人评其诗曰:“生气涌出,沉郁空灵,于以前诸名家外,又辟一境”,是“太白少陵复出”。
  得到如此之高的评价,并不是每一个诗人生前能够办到的。文运系乎国运,但张问陶身为执掌一方的行政官员,所有文事都是留待工作之余来完成的。到了嘉庆十七年(1812)三月,莱州辖两县农业减产,另有五个州县遭受严重水灾,村落萧条,民生困苦。
  而此时,大清王朝康乾盛世雄风尤在。张问陶满怀希望地向上级具报请予减免或缓交税租,并发放积谷,以赈饥民。上官对此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仁慈,甚至显得有些无动于衷,张问陶生气了。
  三
  且把官场遭遇的不快暂时放一放,出了衙堂,走进书斋,昨晚油灯下的画稿未完,题诗未完,一近书案,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。濡濡笔,把尚残的诗画续上,才是读书人该做的事。
  不一会儿,夫人林佩环沏了一杯热茶进来,望望捉笔苦思的夫君,轻轻叹了一口气,放下茶杯,又轻轻地出去了。
  林佩环是张问陶的继室。他的原配姓周,早逝,早在他还未中进士之前。这位林氏夫人乃“成都盐茶道布政使”的千金小姐,小字韵征。能够娶得继室如此,可见张问陶还是有魅力的。
  不过,恕我直言,这位船山先生其实并不潇洒,也就是说,他长得并不好看,甚至有点丑。在一则清人笔记里,我看到这样一个场景:一位青年到京中拜访一位文学前辈,看到两人正在谈话,一经介绍,才知道在座的另一位是诗名远播的张问陶,青年不由一惊——大名鼎鼎的船山太守怎么像一只猴子呢?
  其实,说张问陶貌似猴,这位文学青年的话已经是说得比较客气的了。也有人说其状似猿,张问陶索性在诗画的题款处自署老猿,或蜀山老猿。反正猴和猿都差不多,都是灵长类动物,人不也是由猿猴进化的吗。
  在四川,猴子常常被视作最聪明的动物,有灵性。张问陶的自况,也有不为人言的一面。猴子聪明,不就是从正面肯定自己的聪明和智慧吗。
  当然,张问陶的才华不是猴子可以比的。不然,身为千金小姐的林佩环怎么会屈尊甘作他的继室呢,而且林氏夫人也是善画工诗的。张问陶善画墨猴,善画马,又善画鹰。林佩环擅画什么不得而知,但花鸟香草,她是肯定会的,比如梅花。
  我这样说,并非没有根据,有诗为证:
  
  爱君笔底有烟霞,自拔金钗付酒家。
  修到人间才子妇,不辞清瘦似梅花。
  
  几乎可以肯定,林佩环对张问陶是一往情深的,而且以她和张问陶的婚姻为荣。
  一位大家闺秀写出这样的诗,一方面,我为她的爱情专一感动,一方面又不得不为他们当时的处境担心了。尽管我知道,这种担心是多余的。
  再看看张问陶的和诗:
  
  妻梅许我癖烟霞,仿佛孤山处士家。
  画意诗情两清绝,夜窗同梦笔生花。
  
  还有一点意思吧?不然,夫妇俩的一唱一和,也不会传之百年,成为闺房佳话了。
  可是,我从《两般秋雨庵随笔》里又读到张问陶的一桩韵事。这时的张问陶已经是太守了。据说他曾密蓄一妾,为了让夫人(应该是林佩环吧)对那位外室有好感,便偕游西子湖,让小妾与夫人在一亭中意外相遇,还交谈了许久。接下来,张问陶以此入诗,颇有一点自得的意思。不过,既然把张问陶归在性灵一派,做出一点无伤大雅的.韵事,大概也不算什么。
  四
  《清史稿·张问陶传》写到他出知莱州府,只说:“忤上官意,遂乞病。”实际上,是他看见为民请命,难有作为,郁郁不得志,才托病辞官的。行前,张问陶还心系灾民,将自己历年积蓄拿了出来——捐谷七百石。离开莱州时,又写诗自白:“绝口不谈官里事,头衔重整旧诗狂。”这么看起来,张问陶做官,做的还是一位好官。
  但张问陶不做官了。也许,与上官意见不合,还不是他辞职的主要原因,更多的可能还是道德和良心迫使他做出了这样的选择,这就是中国读书人文化人格的真实写照。不需要再有人称他太守,他只想拥有一个诗人的名份。这个“头衔”虽不比官衔,却凝聚了一个读书人毕生的追求。可是,不知道为什么,张问陶辞官之后,并没有急着回四川。
  也许,他需要时间来沉淀一下自己的心情,便做了畅游吴越的打算,而且在苏州做起了寓公。有一天,张问陶信步走去,真巧,隔不多远竟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祠宇所在。于是,他给自己的寓所起了一个颇有意思的名字,叫做“乐天天随邻屋”,有句云:“凭栏早醒繁华梦,点笔难删讽喻诗。”
  也许,在他的内心深处,从政也是一种理想。可比起同“白居易”这样的大诗人做邻居,做官又算得了什么呢。
  还是关起门来做学问吧。那就把酒临风,与月对饮,让二十卷《船山诗草》直比李唐;那就研墨铺纸,写出一位读书人应有的铮铮傲骨;要不,就再画画墨猴,这小精灵,真是太可爱了。他或许觉得,有时,与人相处很难,而同笔下的墨猴相处,一点都不难。真的,官场的挤兑,市尘的喧嚣,远不及躲进书斋,独自品味笔情墨趣。
  两百年后,我来到遂宁,记起自己写过的一首《子夜吴歌》:
  
  又一个美妙的夜晚降临
  清远的笛音打湿深巷
  一枝杏花带雨
  婉约如朴素动听的吴歌
  
  临街的小河桨橹摇摇
  乌篷船在月光下轻航
  满载四十二首歌
  隐隐 来叩我的柴门
  
  而看见子夜作歌的女子
  不过是昨晚的事
  纤纤剪影映在小窗
  若有所思 又似长歌无声
  
  当我把一首吴歌唱过
  江南的水乡便宛然入梦
  古相思曲犹带泪痕
  让夜 变得如此暧昧
  
  这便是我梦里的江南,张问陶眼里的江南是什么样子的?我不知道。
  吴越嘉山嘉水,真是个好地方。可四川也不错呀,蜀江水碧蜀山青,遂宁老家也很不错,一样的有山有水,还有一笼一笼的翠竹掩映屋舍,人们就像是在画里出入。
  张问陶托病辞官,不过是一个借口,可这个借口却像谶语一般,不幸言中,恐怕他也不知道自己还真的有病在身。来到吴门,苏杭美景轻轻抚慰着心灵的创伤,晓风杨柳,翠堤碧水,更有满口吴侬软语的江南女子,从眼前袅袅而过。在这样的环境里,张问陶郁结稍释,留下了不少佳作。
  可是,在嘉庆十九年(1814),张问陶真的病了。
  病卧在床的那些日子,行动不便,身体不能动了,但他的思想还很敏锐。江南的柔婉,到底抵不过乡愁的煎熬。
  不如归去!
  这时,他肯定想到了远在异地的兄长、弟弟,和早丧的妹妹,还有老家遂宁柏竹沟的故居。
  说起来,遂宁张门,还真不愧是书香世家。除了祖辈,张问陶兄妹四人,个个能诗。兄长问安长张问陶八岁,字悦祖、季门,号亥白,中过举人,著有《小琅环诗集》。弟弟问莱,字寿门,一直在浙江某县当主簿。小妹问筠善画工诗。只有问筠的夫婿高鄂,为我们留下了一个悬念,不知道是不是续写曹高本《红楼梦》的那位高鄂?
  想了这么多,肯定有些累了吧,那就躺下歇歇……可惜,张问陶这一躺下,便再也没有醒过来。一代诗人溘然长逝,就这样带着遗憾走了,享年五十一岁。
  张问陶膝下无子,唯有三女,都还待字闺中。此时家境萧条,无力扶灵柩回乡,诗人最终未能回到故土,葬在了苏州的玄墓山。
  一只本该从江南出发的小船,恐怕是永远也不会到了。但我还是要说:船山,魂兮归来!
发表于 2010-2-4 20:33:16 | 显示全部楼层
原来是这么回事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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